1904年8月到11月,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偕夫人玛丽安娜·韦伯(Marianne Weber)到美国访问。劳伦斯·斯卡夫(Lawrence Scaff)对这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做了非常细的研究,于2011年在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马克斯·韦伯在美国》(Max Weber in America)。韦伯夫妇在美国游历了许多地方,最后的半个月时间在纽约访问。中国首位女留学生金韵梅(Yamei Kin)那几年在美国各处做与东方有关的演讲,与韦伯夫妇的行程有一次偶然的相交。11月12日,她在纽约对政治教育联盟(League for Political Education,推动女性参与政治的女性组织)发表了关于日俄战争的演讲。劳伦斯·斯卡夫在书中并没有明确区分韦伯夫妇二人的行程,实际只是玛丽安娜·韦伯听了这次演讲。书中似乎暗示玛丽安娜·韦伯去听这次演讲与组织向贫困人群提供社区服务的莉莉安·瓦尔德(Lillian Wald)有关。按书中其他地方的推测,玛丽安娜·韦伯是在访问社区服务中心时结识了莉莉安·瓦尔德,但这些访问是在金韵梅的演讲之后。书中对金韵梅的介绍有不准确之处,这不能怪作者,因为书的写作之时还没有关于金韵梅可靠的参考文献,可是书中对金韵梅和莉莉安·瓦尔德的关系的叙述似乎也没有很准确的依据。
对书中这一段内容的评论到此为止,回到演讲本身,当时日本已经在日俄战争中占据上风,金韵梅究竟讲了什么呢?纽约当地的不少报纸对演讲做了报道,其中以《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次日的报道最为全面,全文如下:
日本武士(Samurai)对日本日益高涨的军国主义负有责任,娇小的金韵梅博士昨天上午在伯克利学园的小剧场这样告诉政治教育联盟,她是唯一一位在美国获得医学学位的中国女性。听众们对娇小的博士的话很感兴趣。她穿着中国服装,一件漂亮的蓝色长外衣,红色的条纹给它带来了颜色的音符,而她的裙子是黑色的,上面有蓝色的图案。金博士戴了足够多的中国幸运石,玉石,确保演讲的成功,假如她本身不够吸引人的话。金博士的头发上戴着几朵大的白色菊花,相较于她的话语,显示出更多她对日本的感情。
演讲的主题是“一个中国妇女对东方战争的看法”,但她修正说,“但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你们不妨听听。如果我看起来没有把俄国人描绘得如一般描绘的那么黑,你一定不要认为我偏袒他们。
“日本人说这是一场保卫战,它确实是。让我们看看我们需要保卫什么;表面上看,首先是俄罗斯在东方的侵略。”她描述了俄罗斯人对中国的侵略及其总体上有益的影响。在最初的政治上的或实际的战斗之后,俄罗斯人定居下来,改善国家,在任何可能的地方把中国人放到领导位置,娶中国女人,并成为国家的一部分。
“我们同化了鞑靼人和蒙古人,直到他们比我们更中国化;我们对犹太人的同化一直是世界奇迹,如果有足够的年岁,我们也许能改造野蛮的俄罗斯人。中国人没有反抗俄国人,因为他们是幸福和繁荣的。
“日本,在东方世界还很年轻,觉得必须采用西方的战争手段,这震惊了东方,因为东方的温和并不是说虚弱无力,而是应蓄积力量。这是日本为我们做成的一件事。它表明,如果东方的力量转变到与西方人相同的轨道,就会同样强有力。这样的时代即将到来,将会有不同的斗争,思想之争、商业之争,而不是蛮力之争。中国已经摒弃了那些旧的战争方式,但它仍然是不可小视的。
“但利他主义是日本人发动这场战争的真正动机吗?如果是为了保卫东亚,为什么日本要在1894年与中国开战?”
在讲述发生在朝鲜的麻烦之后,金博士得出结论:
“日本在那个国家表现出的傲慢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在东方世界从未表现出来的!我在日本住了很多年。我在那里有很多朋友。我钦佩他们的忠诚。但我知道他们的不足。当三十年前武士时代结束,日本的政府被整合在一起,而不是被分为许多家族,武士完全脱离了他们的元素。日本远非同质。武士蔑视商人,认为商业精神低于武士精神。这个庞大的群体随时都可能造反,唯一能让他们保持平静的办法就是给他们习惯的工作——战争,但不能在他们内部。在与中国的战争之后,日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统一,而在这场战争之后,它将更加统一。
“日本欠中国什么?整个中国文明。中国文明不是以武力强加给日本,而是经过数个世纪的努力融入了日本。你为它做了很多事情,但是你在艺术方面有任何东西给它吗?你在礼仪方面有任何东西教给它吗?而现在,在这场战争之后,将会是父母接受教导吗,就像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孩子教育他们的父母?
“是伟大的中产阶层造就了世界各国——不是士兵,不是贵族,也不是农民;是肩并肩站立的民众的反应。中国不是一个依赖衰弱的贵族的国家;每个人都依靠自己的能力,而不是他父亲之前的地位而获得提升。我们了解商业和商业精神,有良好的诚信基础,西方人善意地说比他们自己的更好,然而每个商人都会说日本人的商业信誉处于低谷。它有什么力量?不是战争。欧洲国家是否会允许它保留它的努力得来的果实,这是值得怀疑的。它将会为一个虚名而失去国家的精华。这样的争斗将在这场战争之后到来,它将不得不来请它的老朋友中国教它商业精神。日本人有画面感,有戏剧性,但戏剧并不是真实的生活。
“中国不是那么有画面感。它古老,但有活力。它需要你们的帮助来改变它的外在,而不是道德。中国的品格,虽然有它迟缓的一面,仍然是亚洲大陆的脊梁。你们说的似乎西方的生活优于东方。你们会让我们全都变成一样吗?你们做了许多事情,制造了许多机器,它们产出许多东西——全部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你们会对我们做同样的事吗?到目前为止,你们只给了我们你们的恶。现在我们想要你们的德。”
不同报纸刊出的发言,虽然大意一致,但表达方式有较明显的差别,所以上面的内容不能视为金韵梅的原话,而只是听者的记下的摘要。金韵梅对俄罗斯的描述,可能是其中最令人吃惊的部分。《纽约论坛报》(New York Tribune)的报道中,在这一部分有《纽约时报》未提到的内容,可作为补充:
“我认为你们美国人并不完全了解俄罗斯在东方的作为。你们受到了对俄强硬的英国报刊过多的影响。诚然,俄罗斯逐步侵占中国的边远省份,但它的统治是有益的。中国最初获得这些省份不是通过战争,而是通过军事殖民,中国只是让它们略表臣服,俄罗斯的做法也是大致相同的。诚然,它的统治始于大屠杀的恐怖,但一旦获得了一块国土,俄国人定居下来,与女人结婚,并被同化。他们将当地人尽可能地放在掌权的位置上,并以一种没有他们就不可能的方式发展国家。民众非但没有反抗俄罗斯的统治,反而是获得了繁荣和满足,这与印度的情况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在那里,英国正在以俄罗斯从未试图去做的方式摧毁当地的精神。”
《晚间世界》(The Evening World)在当天便有报道,其中有其他报道都没提到的内容。看上去与这些报道中体现出的基调并不一致,金韵梅表示她的同情在这场战争中仍是在日本一边,她是要揭示俄罗斯的优点和日本的好战。这则报道还记录了观众的反应。金韵梅的一些论说得到了热烈的掌声,还有一位年长的贵妇在台下连连用“对的!对的!”表示认同。一群听众非常欣赏金韵梅,在演讲结束后向她提了许多问题。
韦伯夫妇在美国访问期间的书信见于《马克斯·韦伯全集:书信1903–1905》(Max Weber-Gesamtausgabe: Briefe 1903–1905)。玛丽安娜·韦伯在1904年11月15日写道,在马克斯·韦伯被单独邀请至某处的情况下,“女性午餐”上的几名女性为她规划了参观行程。
于是我在周六早上听一名中国女性,一名医学博士,在一群精英听众面前阐发她关于日俄战争的看法——她的感情令人惊奇地在俄罗斯人一边,他们对东方文化并非威胁,因为他们可以被完全同化,所以经过一段时间他们会变得就是中国人——喔,她讲的内容已足够吸引人,更吸引人的是她令人着迷的讲话方式,和她那穿着绘画般的中国服饰的纤秀优雅的仪表,我们可以很好地将那服饰作为我们服饰改革的基础。我必须同意她最引人关注的观点,她指责西欧民族自以为可以迫使世界上的所有民族都依照他们的资本主义-工业化的文化,“使得每个民族变得彼此完全一样”(此处为英语),就像一件工业制品同于另一件。这名娇小、纤秀、聪慧的女性至少是她的族类的一个令人愉悦的例子,人们不想看到她被强压进我们的模型。人们在这里见到的各色中国人,他们的表情石头般、僵硬又笨拙,却只给我较少的印象。
后面玛丽安娜·韦伯又写到当地的犹太移民。韦伯夫妇在美国的最后一个夜晚将在犹太人社区观看他们创作的戏剧。相较于社区远为繁荣、操着与德语关系密切的意第绪语的犹太人,金韵梅的这次演讲也算是为在美国的中国人给玛丽安娜·韦伯留下了一点印象。玛丽安娜·韦伯并不了解,由于《排华法案》,在美国的中国人和犹太人有着根本上的不同。虽然金韵梅给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写信,认为自己比犹太人更适合成为美国公民,亦无济于事。至于这次演讲对马克斯·韦伯是否有影响,还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