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学者夫马进在小浜正子的《近代上海的公共性与国家》的序言中详细介绍了《上海医院第一征信书》,主要是当时对张竹君这一早期知名女医的了解很少,而这一史料中正有她担任上海医院监院的事迹。此医院由李钟珏(字平书)创办,是上海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前身。“征信书”是旧时慈善组织公开财务收支、取信于社会的文件。《上海医院第一征信书》是第一年的征信书,出版于1910年,由李钟珏参与编写。随着张竹君研究的丰富,现在对她的这一时期已有更多了解,但夫马进摘录的三则行医故事仍让人读来颇觉生动,且在其他资料中未见,故抄录如下。
第一个故事是接生遇到困难:
昔年张女士为西门内张姓收生,至夜半不下。察其产情,非用刀割产门,胎不得出。时随诊之女学生程度未至,必求专门名家,帮同举手。告之病家,乃亲往罗医生处,适避暑不在沪。急坐人力车至虹口,叩克利医生之门。克利已卧,起而询其情,立唤汽车,偕至西门,徒步入城,时已丑正。于是克利在上,用哥罗方闷药,张女士在下奏刀,而呱呱者得出,母子平安。比事蒇出城,已黎明矣。
这里的罗医生是美国医生 Elizabeth Reifsnyder。她工作于西门妇孺医院,即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的前身。张竹君在西门内接生遇到问题,找附近的妇幼医院医生协助,是很自然的选择。可是罗医生不在,她只得另求援。克利医生是德国医生 Paul Krieg,名字也写作“克礼”。当时上海的德国人聚居在德国领事馆附近,建立了德国教堂、德国学校,在苏州河口北岸。克利医生也居住在此。他是创办同济医学堂的三名德国医生之一,后来又到北京行医,医学上的名望应该很高,在不少名人的医疗中可见他的名字,如黄兴、孙中山。根据《上海医院第一征信书》的记载,他当时也在上海医院兼职,这可能是张竹君找他来相助的原因。引文前面说:“必求专门名家,帮同举手”,以致于需远赴虹口求援,后面手术仍是张竹君执刀,克利医生只是担当麻醉师(哥罗方为氯仿的音译),这里对医治过程的叙述恐不够准确。
另外,引文提到“立唤汽车”,显示当时已有类似今日之出租车。根据资料,当时上海有汽车一百多辆,出租车极少,价格又极贵,而医生似乎是早期使用汽车较多的群体。
第二个故事是治疗精神疾病:
妇女之感疯狂者,室家乃为大苦。每见疯妇,蹀跇在途,不知人事,良用恻然。开院后,有疯妇在马路滋事,由工程局送至医院,商之张竹君女医士,慨然留治。乃不旬日,而病势大减,日就安静。此例一开,闻风而至者不绝,一年中治愈疯妇九人。惟病房偪仄,疯妇无端哭笑,扰及病人,良多不便。因于西首建添疯病房一所,于庚戌五月落成,可容疯妇十四人。张女士善调治疯狂,凡初来之疯妇,一见即贴服。每当病发,跳号骂詈,无所不至,女士一到,则安然无事,电力所制,洵有伏虎降狮本领。
这里张竹君所施行的,不像医术,倒接近仙术了。其中是否有几分真实呢?或许对于传统家庭中精神失控的女性,仅是离开原来家庭、接触到接受新式教育的女性就能让她们的情况大为改观。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很值得深入分析。
第三个故事是婴孩误吞异物:
朱姓小儿才周岁,误吞簪花铁针,针长二寸,一头尖、一头圆。幸圆头在下,尖头在上。自咽而下,入于胃脘,不甚痛楚。其父母惶急,乃诣医院求治。张女士先令食韭菜及煮熟山芋,使芋筋韭菜将针头裹住,然后服药送下,将儿直抱,不令横眠。越二日,针从大便下,所裹芋筋韭菜犹在,儿无所苦。举家欢忭感谢。今此针留为纪念。
夫马进评论这个故事说:“在治疗中使用芋筋韭菜,恐怕不是张竹君从西洋医学中学来的,而是根植于中国的传统医疗。”查找资料后可知,当时西方医生面对误食异物会建议食用柔软食物,包裹异物,促其排出。李钟珏本人精通传统医学,如果此方法为已有,恐怕不会记载此事。这里也不否定此治疗方法有中国传统医疗的因素,毕竟韭菜是亚洲才有的食物,只是为夫马进的说法做一补充。
综合三个故事,虽然语言生动,但准确不足,尤其是第二个故事,似乎不能当作事实。由于这是医院的征信书,有宣传性质,张竹君作为医生的形象难免有夸饰。或者说,比起故事所写,更有趣的是观察故事如何写。李钟珏本人精通医术,有家学渊源,又自述:“余尝涉猎西医译籍,屡思沟通中西医”,希望“庶几冶中医西医于一炉”,所以大力支持张竹君这位“素习西医”的女医开办医学堂和医院。他所记的这三个故事,正是他近距离观察西医治疗所得,从中可看到他这类能学习西方事物的士绅对西医的认识。张竹君表现出的“神奇”,是西医带来的冲击,也是书写者“沟通中西”的努力。